尼采思想的成形式和德意志民族的成形是同步的一个过程,民族主义也便同时成为思想的局限。我们要重建中国文化,要重新清扫我们的先贤祠和万神殿。这时候一定要注意中国文化的阐释必须要超越民族主义。今天来重聚的中国文化要把我们已经获得了的现代和国际经验作为理所当然的一部分,要把国际语境当作理所当然的一部分。事实上,一个月前洪再新老师在杭州对我说的:“我爱中国文化带有普遍性的方面”是值得认真考虑的,这可能恰恰是很中国文化的东西,就是一种天下的眼光。而且当初梁启超谭嗣同那一代人可能恰恰就是这样想问题,他们独特的教养背景才显得如彼有力。有时候我们,或者说相似的民族背景的知识分子会陷入这样的问题。这时我们不能走到文明的前头去思考深远的问题。而不断地陷入到伪问题,被伪问题分散掉注意力,消磨自己的智力和敏感性。
德意志问题在尼采的思考中所起的作用也许就是负面的。当然,归根到底,尼采对于斗争的境界的偏好,在俾斯麦德国的崛起过程中可以很大程度上得到满足。但是这种英雄主义也将尼采在一定阶段上引向瓦格纳。也许尼采需要这样的一个阶段才能完成自己的思想。我们看到,德意志精神的极端追求最后演变为尼采和瓦格纳的决裂,最后尼采只能靠病痛来自我滋养。博伊斯说过类似的话:我用工作来滋养自己,而且博伊斯所谓的工作,与病痛作战是其中之一。博伊斯其实是尼采的再传弟子。因为对他影响至巨的斯坦纳就是尼采的学生。但是尼采最后的完成是不断地来到意大利的旅行和隐居,是对法国的重新发现。通过蒙田和司汤达,他得以摆脱瓦格纳。通过比才和肖邦,音乐重新成为朋友而不是瓦格纳式的敌人。这种和音乐的重归于好,最终将导致查拉图斯特拉的韵文。
我们当然对祖国负有责任。这种责任如同爱情,必须建立在自由之上。否则,责任感就和爱一样,成为叫人盲目的东西。在《悲剧的诞生》时期,新德国的野心和力量似乎有机会成为复兴酒神精神的试验田,这时候思想的假想敌是苏格拉底的理性主义。然而具体的目标总是容易达到的,而这样的目标的达成无法永继斗争境界的维持。当瓦格纳开始享受成功,当德国主义开始享受瓦格纳的时候,境界论者很必然地必须超越国家主义。这就是《不合时宜的思想》,这时候假想敌成了奴隶精神,而奴隶精神的顶峰就是基督教(和尼采同样信仰力本论并且热爱斗争境界的毛泽东,在革命胜利之后看到自己的同事们享受成功的样子,一定也是气不打一处出)。瓦格纳和基督教的重归于好是普鲁士德国与基督教世界握手言和的征象,在尼采看来当然是对于希腊悲剧精神的背叛,是对于叔本华的背叛。《人性的,太人性的》是尼采和伏尔泰为代表的法国思想重新对话的开始,这是整体地超越德国主义的一个必要的准备。从悲剧精神到查拉图斯特拉之间,这是一个徘徊和裂痕。现在,意大利开始成为资源,是因为意大利人的坦然和贪婪、爱撒谎“几乎完全不具备基督徒的品行”,对于一个庸众统治的基督教欧洲来说,这意味着质朴的活力,因为他们勇敢,勇于生活,爱命运。尼采在这里能构想的生活原则简直是《朱子家训》的回音--《朝霞》。然后,查拉图斯特拉成为一个反基督教的先知。尼采恰当地给了他一个波斯人的身份。这时候,尼采最终彻底超越了德意志民族主义这样的伪问题,将自己置于一个更广大的使命中,同时对于斗争境界的追求也永久地得到了满足:甚至于反基督教也是暂时的任务,反形而上学才是根本的任务。
爱中国的思想者,必需要超越中国,要考虑文明的去向的问题。今天的文明该怎样前行。今天的人,应该如何和他人一起活,如何和事物互构,如何死,如何爱。我们必须正面回答这样的问题,而不能以中国文化作为借口把问这些问题的专利留给别的文化背景的人。我们应该更自信一点的是:别的文化背景的人,美国人或者德国人,他们可能也想不出什么好办法了,正在等着我们来建议应该怎么走。我们如果爱我们的文化,索性再更加自信一点。他够强大,就不用进人类学博物馆。不用当作世界遗产来保留,而是能够有效地解决当代问题的。
作者: q666@263.net(admin) 时间: Sun,2007-Jan-14 00:24:16
重读尼采:唯境界论者
尼采对具体的生活方案的意见也许是可以反复地思量的。比如对于禁欲主义,对于奴隶制和贵族政治的信念。抛开这些具体的看法,可以看到的是气质,就是贯穿在他所有的写作中的同一种价值半段的标准:这标准不是逻辑上的,而是美学上的,其实是一种趣味:那就是,尼采其实是一个唯境界论者,既不是唯心主义这也不是唯物主义者。境界是客观的,并非人可以凭心力心愿改造,境界也非同于物。只要是冲突争斗之境,都会呈现出兴衰成败,有大变大动之美,这美是残酷的,个人在其中的遭遇是悲剧性的,但是因此焕发出崇高的生命力。只要是这种力与力向冲激之乱局,尼采便以为是生命的真相。这种真相对他来说成为替代科学所提供的真实世界的幻想。因此这样的思维又一次简单地回到形而上学---即假定一种状况为第一推动力,或原初真实,或万有之源。只是“意志”在这里代替了上帝。
前苏格拉底时代的希腊人的狄奥尼索斯境界,其实尼采是为了反驳近代科学观的日神理性主义而刻意夸大的。古希腊不可能是这样绝然断裂的两个阶段。那这种臆造是有所为的,但是必须得要信任某种方案才能有所行动吗?我们历来所推崇的某个境界是我们的臆造吗?比如魏晋风骨,是一种境界,已经过详尽的描述也有着大量的样品可供模仿,那是构建起来的吧,那是为了辩驳什么吧?我们的圣人境界呢?还有更晚近一些的范例呢?中国文人理想恐怕一直都是境界论者,中国文人恐怕一直都是既不唯心也不唯物而是唯境界的。这一点是相似的,不同在于,境界对于中国文人的作用似乎不是酒神狂欢式的幻觉,那种幻觉虽然片刻强大,却是一种毒品一般的东西,恐怕经不起日常生活的点点消磨。酒神的狂欢和佛陀的法喜充满不能比,和逍遥游更不能相提并论。我们的境界是要在日常生活中点滴地修持,在日常的待人接物的细处下功夫,同样落实到互动的施受双方的心理感受。也许我们太实在,也许我们需要癫狂。或许我们只是需要假装癫狂。那不妨是一种方案。
可能生活的方案:还没有死就装死。还没有疯就装疯。装疯,过完我的余生。以疯狂的名义,我就可以完成我的实验,为所欲为,交付给欲望,并提前接受迟早一定会到来的惩罚。但是会赚到一点自由。一点点的自由。
另一种可能的方案是:其实我早就疯了,但现在我一直疯狂地在假装理智。
作者: q666@263.net(admin) 时间: Sat,2007-Jan-13 02:30:3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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