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本蒙尘的《两地书》
作者:少海春秋
二〇〇一年阴历正月十六那天,我与同学在海云庵糖球会的旧书市上“砂中
淘金”,没想到那本一九三三年原版的鲁迅与景宋(许广平)的通信集《两地
书》,不前不后不左不右,恰好“睡”在我的右脚旁边。我掸去浮尘,粗一翻阅,
就悄无声息地把这本书捏紧了。我不动声色地向看摊儿的中年妇女询问价格,没
想到这位说话含含糊糊的大姐糊弄我说:两块钱——粗粗拉拉的话音掷地有声。
话音刚落地,我就把一张两元的纸币递到她的鼻尖下面了。我挟好了这本破书,
宛如小儿得饼一般,与同学疾疾离去。
那天在路上,我一边走,一边问身边的同学:这本书真的就值两块钱?难道
是真的?同学先是伸出小指和拇指冲我摆了两下,嘿嘿一笑,然后就冲我大吼了
一声:都说了六遍了!别说了!
这本破衣烂衫的书,现在来到了我案头的一张洁净白纸上。但这本《两地书》
显然是那种残本,页尖上的小搓角垂垂累累,扉页、尾页和正文页虽然一页也不
缺,封面和封底却不见踪影了。是谁家的调皮孩子把它撕去了?
修补之前,必先细细检读。书是铅印横排,一九三三年六月的再版版本,时
价一元,印数不详。初版时间是同年四月,两个月之后就出了这本第二版的版本
了。这是完全正宗的毛边书,已经不多见了,泛黄的书页上,除地脚一线整整齐
齐之外,天头与侧边的纸张大小简直是“层层叠叠”,且多有手工用钝刀片裁过
的痕迹。展读之间,手指头上常有一种“错落有致”的感觉。书籍扉页上,用韵
味很浓的老式粗体报宋印着“鲁迅与景宋的通信”,而“两地书”的书名则以宽
幅的异型黑体字印刷。扉页页脚正中,印有“上海青光书局印行/1933”的字样。
但我查阅手头资料,所谓的青光书局实际上子虚乌有,实在是经售此书的上海北
新书局自己伪托而已。印行的避名,可见出在时国民党浙江省党部呈请“中央”
通缉“反动堕落文人鲁迅等”事件的稍后时期,沪上的文化出版界仍是一片小心
翼翼。
《两地书》原版序言的最后一句说:“以这一本书……留赠我们的孩子”,
可见,这本书的出版是有其特殊意义的。阅遍全书,发觉书中的印校错误几近于
无,远远低于现在的出版物不高于万分之三的勘误率。据鲁迅《日记》载,作者
于1933年4月6日夜,亲自校迄《两地书》。因为这个原因,当你读到有几封信中
将学者章士钊先生的大名写做“章士钉”时,就应当知道,那只不过是鲁迅先生
日间读报时见坊间误印,顺便和许广平开开心罢了。
先前,我从一本本的书中受鲁迅先生的滋润不少,爱屋及乌,于是就想读一
读神坛上的鲁迅究竟是怎样谈恋爱的。在我读这本《两地书》时,忽然觉得,鲁
迅先生一下子就从神坛上走下来了。为此,我愿意以自己理解到的那一份真实感,
去遥望那个风云际会的时代,去呼吸那个时代里的烟火气息,但总觉得隔了一张
纸。隔了一张什么样的“纸”呢?也许,就是隔了这样的一本手感非常好的册页
吧。现在,这样的一件“现场证据”被我掌握在了手中。拿起来,才发觉纸上的
墨香失嗅已久——不知道是让哪一位读书人给呼吸走了。且不管它,现在唯一该
做的,就是匆匆忙忙地赶赴现代文学史里的这间层层叠叠、余音缭绕的“情感剧
场”了,况且,这些抒情的铅字儿全都是那个时代的“原班人马”。
1925年3月11日,在北京女子师范大学读书的许广平执弟子之礼,自称是
“受教的一个小学生”和“好发言的一个小学生”,向鲁迅先生发去了第一封请
教人生与社会问题的信:“……有许多怀疑而愤懑不平的久蓄于中的话,这时许
是按抑不住了吧,所以向先生陈述”。我怀疑,所有的师生恋都是这样开场的。
鲁迅先生回信的笔触真诚而随和,但信前打头儿的三个字儿(鲁迅称她为“广平
兄”),就让年轻的许广平在信的另一头儿感到了某种窘迫:“先生,请原谅我
太愚小了,我值得而且敢当为‘兄’么?不,不,决无此勇气和斗胆的。先生之
意何居?弟子真是无从知道”。
即使是在一个严酷的时代里,一个人也有权利拥有相对完善的个人生活。此
时,来自一个年轻女性的率真心音,也许是刚刚在吹拂着鲁迅的心旌。让我们来
听一听,鲁迅先生是以怎样的谐趣在信中做生活的:
广平兄:
这回要先讲“兄”字的讲义了。这是我自己制定,沿用下来的例子,就是……
(按略)。总之,我这“兄”字的意思,不过比直呼其名略胜一筹,并不如许叔
重先生所说,真含有“老哥”的意义。
如此谐趣的话语,当然能使对话效率成倍地提高,但丝毫也没有打乱鲁迅信
中脉络鲜明的理性气息和批判社会的思想实质,而这些气息与思想,就是这部
《两地书》可以成为有文史内涵的公开出版物而非私人情史的主要原因。当然,
浓厚的感情色彩和琐屑却富有生活质感的语言,也是吸引阅读不可或缺的要素。
据我所知,《两地书》原件的私密性质可能更多一些,譬如,许广平后来在
信中就直接使用了“小白象”等一些让人摸不着头脑的昵称,甚至还画了一些别
人看不懂的画儿来作为称谓。几年前一家出版社为了“解密”,还特意出了一套
《两地书》原件文本与出版件的对照本。那些原件虽然是属于“革命文物”,但
仍然具有相当的私密性质。这不免让我想起一句题外话,假如一个人非常关心别
人的隐私,可能是一种病态,但假如一个人一听到别人的隐私马上就捂起耳朵来,
那倒可能是另一种病态。
《两地书》的第一集,是在北京城内的“两地”之间鱼雁频飞的,那时作为
师生关系的鲁迅与许广平,还常常会在课上课下见面的,但为了避免“造出谣言,
所以还不如仍旧写回信”(信件第12号,原版书第30页)。不管原因是什么,无
论是鲁迅还是许广平,实际上都会喜欢把自己说出来的话语贴上邮资,然后封装
好,寄到信的另一头儿,寄到自己唯一的读者那里去。我猜,鲁迅在讲课的时候,
也许还会讲出一两个只有许广平才会听懂的词儿来,然后故意停顿两秒钟,留给
对方一个反应的时间。而这第一集的“两地”书,我们倒也不如命名为北京城
“东部与西部的通信集”。
而在第13号信中,许广平叙述了她探验鲁迅“尊府”的印象。这是一段非常
抒情的散文叙述:
“尊府”居然探检过了!归来后的印象,是觉得熄灭了通红的灯光,坐在
那一间满镶玻璃的室中时,是时而听雨声的淅沥,时而窥月光的清幽,当枣树发
叶结实的时候,则领略它微风振枝,熟果坠地,还有鸡声喔喔,四时不绝。晨夕
之间,时或负手在这小天地中徘徊俯仰,概必大有一种趣味,其味如何,乃一一
从缕缕的烟草烟中曲折的传入无穷的空际,升腾,分散……。是消灭!?是存
在!?
从这段文字里,我们远远地望见了鲁迅庭院里那两株著名的枣树。鲁迅自
己则在一章散文诗里这样叙述:在我的院子里,有两株树,一株是枣树,另一株
也是枣树。
从许广平倾心倾意的话语里,作为读者,实在不难听出她是经历了一次“真
实的心跳”。在第26号信的信尾上,鲁迅的落款忽然就变成了一个字:迅。在
《两地书》第二集(厦门-广州)里,许广平对鲁迅的称呼也变成了“MY DEAR
TEACHER”,而落款干脆是“YOUR H.M”。在第一集与第二集之间,时间空缺了
大约十四个月。这期间肯定是发生了什么,比如说鲁迅的离职、许广平遭校方开
除,但在这些生活的变故中,相濡以沫的鲁迅许广平大概已经“私订终身”了。
据考据学家们的笺注,“H.M”一词不是英文,而是许广平因学生运动被女
师大开除后,杨荫榆校长把她称为同学们中的“害群之马”,而许广平干脆就用
汉语拼音将“害群之马”缩写成了“H.M(害马)”,来做为自己的昵称。恕我
直言,这种反客为主、借鸡生蛋的做法是典型的鲁迅笔法,鲁迅另外的笔名“丰
之余”、“康白度”,不就是从“封建余孽”(郭沫若语)和“comprador(买
办)”之类的称呼中衍生、音译出来的吗?
在第二集的第一封信里,出现了一个难得一见的校对错误,鲁迅信中的落款
时间“五月四日夜”,从前后文来看,实际上应该是“九月四日夜”。但这实在
是一个很随和的错误——让我们把不犯错误的人送到神坛上去吧。对于那些随和
的错误,普希金在一本诗体小说中这样说:没有语法错误的俄语/就象是没有笑
意的红唇。
一九二六年九月四日午后一时,鲁迅在《两地书》第二集第一封信的叙述中,
平安抵达厦门。下船之前,鲁迅就开始写这一封信,下船后的当天夜里,又补上
了几句话,次日一早就把信寄出去了。而许广平乘坐的广大号汽轮,是在九月六
日上午九时放锚泊入广州港的。这封信,许广平是九月十日晚上在广州收到的。
九月十一日,鲁迅又发去了印有自己执教的厦门大学全景的一张明信片,而且告
诉她,在第三层楼上画了一只眼睛作为标记的那个窗子,就是他住的地方。直到
九月十四日,鲁迅才收到许广平在船上写的象日记似的一小本儿信。鲁迅在回信
中兴冲冲地说: “……高兴极了”。
鲁迅是非常乐于写这些两地书的,而且他还是个急脾气。譬如写完第二集中
的某封信时已是半夜时分,鲁迅立即跑下楼去,把信塞进邮筒,暗暗地希冀这封
信能提前半天到达。以至于许广平在接下来的一封信中,直怨他傻,而且向鲁迅
“下命令了:以后不准自己将信‘半夜放在邮筒中’”。(信件第92号)
在《两地书》第二集的几封信中,他们谈到了新学校里的教员住房、一场没
有威胁到自己的台风、一枚夹寄在棉衣里的新印章、《阿Q正传》的英译本、几
本《语丝》杂志和一些常常让人欢然而笑的文坛掌故。(譬如,讲到某人坚辞宴
请时,却告诉人家“兄弟素不吃饭”!)鲁迅在序言里坚持认为,这一本书的文
辞,活该进“文章病院”的居多。实际上,正是这些碎片式的、具有对话性质的
即时话语,才能讲出生活的真实状态。这样的话语即使经笔端润色,仍然会保持
生活的那种“正版书的原汁原味”,而话语被组合起来的时候,我们就会发现已
经构成了一幅具有个人笔触的社会缩掠图卷。
有一段时间,每当到了晚间,我就把这些对话合起来,插在书架上,一任居
室里的灯光或是黑暗,与那个不太遥远的时代悄然相邻。
简单地说,在《两地书》的第二集中,鲁迅与许广平的关系已经发生了实质
性的转变,由师生关系变成恋人了,而第一集中的理性语言,也已大多融进了对
生活细节的描述中。鲁迅的情感与生活,已经具备一个平和、相对完善的形状—
—“要睡觉了,已经是十二时,再谈罢。/迅。/九月三十日之夜。” (信件第
38号)
我很羡慕鲁迅在许广平到达厦门之后【方舟子按:应是鲁迅到达广州与许广
平汇合。许未去厦门】的那一段生活。那时,他们已经搬入了新居,许广平把家
中打扫得干干净净,桌子亮光可鉴,暖瓶中时时都有热水。此时,鲁迅就常常把
郁达夫邀到自己家里【方舟子按:这应是上海时候的事】,一边喝茶、吃水果和
点心,一边聊天。到了晚上,就一块儿出去吃馆子。年轻的许广平的出现,就象
一座清越而持久燃烧着的灯,照拂着鲁迅曾经苦行僧一样的生活。可惜的只有一
点,那就是两个人整天在一起就不可能再写信给我们读了。后来,鲁迅对许广平
说过:“我要好好地为中国做点事,才能对得起你”。(陈漱瑜《许广平的一
生》,54页)
此后,鲁迅许广平伉俪移居上海。在这个繁华都市里,鲁迅继续拉大着自身
与时代的“错位”,并开始了他“一个也不宽恕”的时代,既惹恼了旧族,又招
罪了新党——这种决不违背内心的说话方式,令我们这个时代所有的人感到汗颜。
此时的鲁迅,很象某个时期的那个遥远的苏轼。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