漫谈“读书之狼”
中国历史最别致的地方,是有个科举制度;除了后来花钱捐官的以外,不管是张三李四,过了科举制度的门槛,就能当官做老爷。研究历史的人,左分析,右分析,分析出来一个阶级,称为“士”阶级。分析得厉害的,认为中国封建社会如此漫长,就因为有“士”这个阶级存在(余英时金观涛)。这个“士”,就是读书人的来历。
科举制度既已不存,今天这“读书人”的称谓,多少有点乱七八糟。盖过去的读书人,至少四书五经烂熟于胸,毛笔字写得象模象样,好坏能做几句诗,写文章,多少也能够引经据典;所以以前读书之人,和引车卖浆之徒,泾渭分明。眼下舞文弄墨之辈,这些功夫就靠不住之至。教育既已普及,谁都读过几本书;官老爷们的夹袋里,高低也都有个学位;学位有硕士、博士不等,唯独没有读书人这一种。自称总经理的满大街都是,自称读书人,倒象是冬天里的知了,不但声音嘶哑,底气不足,而且颇有点自惭形愧。读书人既然如此乱七八糟,再自称读书人,就有点瞎老鼠去撞瞎猫了;但是这么多年书读下来,虽然腹中脂肪还是多于学问,却不免有点憋闷;怒从心头气,恶向胆边生,干脆便是“读书之狼”。
敢把自己称为狼,多少要感谢齐秦先生。齐先生当年一曲来自北方的狼,把狼先生描绘得无比深沉,辽阔。尤其是“咬着冷冷的牙, 报以两声长啸”,倒有七分,象是鲁迅先生的写照。齐先生人既俊伟,歌喉美妙,把关于狼的这篇翻案文章,写得板上钉钉,自然是深入人心。自此,“读书之狼”这四个字,光从字面上看,也很有褒义。齐秦先生非常出名,估计其住处,不易访得;否则的话,自然也要送个酱猪头去,以表知遇之情。
撇开字面意思,读书之狼,三分是向古之心,七分是狼子野性。向古之心,表的是对古代读书人生活方式的向往。过去读书人最妙的二点,一是当地主,二是见多识广。做地主的妙处,是能够把地租出去,自己却招一班会写诗的酒肉朋友,天天赋诗作对;天长日久,所赋之诗,必定有传世佳作。万一不肯做地主,出门当官,今天在海南岛当县令,明天到甘肃当知府,自然是见多识广;少小离家老大回,乡音无改鬓毛衰,一辈子当中,也不知要经历多少名山大川,见识多少风流才俊。如今拼了小命,地主是当不成了,只好当一匹狼;也不一定要象齐秦先生那样从北方来,美丽草原也好,黄色沙漠也好,能走的地方,都要走上一回。
狼子野性,自然是篡改成语。狼子者,书读得多了,称得上一个子,比如老子,孟子。倘若狼也十二分地有学问,称为狼子,也马马虎虎,说得过去。狼之所以是狼,野性是必不可少的。野性之一,乃是不读非读不可的书,只读自己想读的书。比如为学位读书,用文凭的羽毛去吸引美女的眼球,这就显得有点野性不足,大概只能是读书之狗了。野性之二,咬着冷冷的牙,只吃鲜活的肉。冷冷的牙,咬的东西,自然大有讲究。出版社出的整套世界文学名著,摆在书架里,很是好看;当年韦小宝先生的书房里,也摆了不少这种劳什子。但是万一让出版社蒙骗,一本一本地逐一去读,当真是苦不堪言。读书之狼,只读有趣的书,好比是新鲜的兔肉;托尔斯泰写的书,多少有点象稻草,干而无味,乃读书之牛的食粮。
既然是读书之狼,最终免不了要发两声长啸。侯跃文先生有个很有趣的相声,叫《侯式发声法》,发出声来,很象这种长啸。盖狼之长啸,最忌人云亦云,大炒冷饭。狼之生性多疑,读书之狼,多半也是怀疑主义者;怀疑成了主义,自然不是去怀疑女朋友的钱包,而是对各种学说,心存几分怀疑,尤其是对道貌岸然的圣人,更要百分警惕。但凡有所怀疑,读起书来,就能趣味盎然;好比说龚自珍这个人,虽然写了一句“我劝天公重抖擞,不拘一格降人才”这样的诗,别的诗文,读来也不过尔尔;他在中国现代文学史上独占一章,十分值得怀疑。这时候,掏故纸堆,专门去抓龚自珍的小辫子,就非常有趣;小辫子抓了一大把,写一篇文章,一五一十,把龚自珍其人的衣服剥光,露出其丑陋面目,自然象是两声长啸。
读书之狼不特读书方式孟浪,而且有冷冷的牙,发出长啸,自有美女侧目,甚至于倾心,是谓“狼才女貌”也。但是读书之狼的高妙之处,倒不在于象读书人,或者象狼;却在于似是而非之间。一辈子只知道读书,不会烧红烧肉,不会给女儿换尿布,不会打架,不会喝二斤伏特加,不会安装电脑程序,书中自有颜如玉这句话,九成还是要落空的。家母很希望我是读书之狗或者读书之牛,当官做老爷,或者在她身边住着,吃些高尚的草。失望之余,她认为对我最刻薄的一句话,乃是“书生里头的强盗,强盗里头的书生”。余闻之,作羞愧状;内心却是狂喜。盖这句话,实乃读书之狼的最高境界也。 |